宋人苏东坡因其名重,其诗文四海传诵。正因为如此,他的诗词文集的源流就十分的复杂与混乱。其中《东坡集》四十卷,系苏轼生前编定,前人称之为“谬误绝少”。此本在北宋末和南宋初都有过刻刊,可惜流传至今日者,世上仅存四本——两本存我国国家图书馆,一本存日本宫内厅书陵部,一本存日本公文书馆第一部(公文书馆)。日本保存的两本,在十八世纪后期,皆为当时近江西大路(今日本滋贺县辖内)藩主市桥长昭所收藏,并于1884年皆收编而入“太政官文库”。1891年,当公文书馆将30,000册宋元古本移交宫内省时,其中一本残存三十七卷者(原金泽文库旧藏)进入了皇宫,成为“皇家御物”;另一本残存二十三卷者,则留存于公文书馆,成为“日本重要文化财”。
公文书馆藏《东坡集》残本二十三卷,系南宋年间杭州刊本。此本文字端正,纸刻精善。每半叶十行,行二十字。小字双行,白口,左右双边。版框纵23,3cm,横14,2cm。版心有刻工姓名,如李宪、李师正、李师顺、李询、李时、张俊、周彦、王政、王璋、宋圭、宋昌、叶青、许昌、黄常、蔡中、高彦、徐高、卓允、陈昌、陈用、陈兴、周宣、朱富、朱贵等。今存卷一、卷二、卷七至卷十、卷十三、卷十四、卷十九、卷二十、卷二十四至卷二十七、卷三十至卷三十五、卷三十八至卷四十。序目之首,为宋孝宗所题《文忠苏轼赞并序》。末行后双行无栏,有“乾道九年(1173年)闰正月望选德殿书赐苏峤题记”。森立之氏《经籍访古志》卷六、董康《书舶庸谭》卷八皆著录此本。傅增湘《藏园群书经眼录》卷十三著录此本,其识文曰:“此本行款版式与余所见宋刊数本皆不同,审其结体方整、雅近率更,自是南渡以后浙杭风度。陈氏《直斋书录解题》述《东坡集》有杭本、蜀本、吉本之别,此断为杭本无疑。”若以我国所藏《东坡集》残本三十卷相比较,则正可以补足其中阙逸十卷中的七卷(此即为卷二十五至卷二十七、卷三十一、卷三十二、卷三十四、卷四十),此外所阙逸的三卷(即卷二十八至卷三十),恰好可以从宫内厅书陵部所存的三十七卷中补齐。这样,中日藏本如果能够合璧,便可以得到《东坡集》四十卷之宋刊全本了。
此本《东坡集》传入日本后,由京都西禅寺,经妙心寺,归于江户时代近江西大路藩主市桥长昭。卷末有光格天皇文化元年(1804年)市桥长昭手识文,文曰:“此书原藏洛阳西禅寺,其后归于妙心寺大龙院僧懒庵之插架,标上录见几册失几册,其笔迹非百年以来人所为,盖懒庵手书。懒庵距今垂二百年,其插架之日,即系阙本。以古版难获,不问散逸,当时尚为秘籍也。予获之于都下书肆,伏水卯兵。文化新元甲子七月廿二日,黄山雪人识。”此文中的“洛阳”,乃江户时代人对京都的风雅之称;末署“黄山雪人”者,正是市桥长昭的雅号。1808年,市桥长昭将本藩所藏宋元刊本三十种,献纳于江户汤岛圣堂的昌平坂学问所,《东坡集》亦在献纳之列。
宋人苏辙,与其兄苏轼同样名垂于世,公文书馆藏其宋刊本文集有三种——即《苏文定公文集》五十卷、《栾城集》九十九卷与《类编增广颖滨先生大全文集》一百三十七卷。这最后一种《文集》于1808年入藏于日本昌平坂学问所,国内外不见它处收藏,恐为海内孤本。此本每半叶十五行,行二十六字至二十九字不等,左右双边。卷中名讳阙画“构、慎”诸字。此本版式与书名之命名法,与李盛铎旧藏(现藏北大图书馆)宋乾道麻沙镇水南刘吉宅刊本《类编增广黄先生大全文集》完全一样,大约可认定为同一刊本。
宋人黄庭坚《豫章先生文集》,日本现存宋刊本两种,一为天理图书馆所藏,一为公文书馆所藏,皆为“日本重要文化财”。公文书馆藏此本《豫章先生文集》为残本十二卷、《外集》十一卷。每半叶八行,行十五字。小字双行,白口,左右双边。卷中宋人名讳阙画有“慎”字,约系南宋孝宗至光宗年间刊本。此本书法端正,字大如钱,刻刊精善。卷首有“西禅寺常住”五字,后归市桥长昭。此本与前述《东坡集》同时被献纳汤岛圣堂。
宋人洪咨夔曾官至刑部尚书、翰林学士,有《平斋文集》三十二卷留世。然其著作在国内仅以写本传世,刊本仅存1872年本。1930年中华学艺社曾用铁琴铜剑楼藏宋写本影印。今公文书馆汉籍特藏《平斋文集》三十二卷《目》一卷,为南宋中期刻本。此本每半叶十一行,行十九字。白口,左右双边。此本原系江户时代著名汉学者狩谷掖斋旧藏,1855年入藏昌平坂学问所。
南宋文人李列的作品,由他的门人罗蓬吉编为《梅亭先生四六标准》四十卷。此本约有两种宋刊本——一种为“四周双边”本,现存我国国家图书馆;一种为“左右双边”本,现存国家图书馆、北京大学图书馆、上海图书馆。今公文书馆藏本四十卷,既有“四周双边”之叶,又有“左右双边”之叶,目前我尚不能判定此系前两种合叶而成,抑或是另一种刻本。每半叶十行,行十九字。字体方峭俊丽,为建本之佳作。原系名家新宫城主水野忠英旧藏,卷中有“新宫城书藏”等印记。1933年中华学艺社曾借用此本影印传世。
日本公文书馆另藏宋乾道五年(1169年)黄三八郎刊本《钜宋广韵》五卷,题署“陈彭年奉敕编撰”,已被确认为“日本重要文化财”。此本每半叶有界十二行,每行约二十一字。注文双行,每行三十四字。白口(一部分为细黑口),双黑鱼尾。左右双边。卷首有陆法言《切韵序》,郭知玄《拾遗序》,陈州司法孙?唐韵序》。每卷尾题后附《新添类隔今更音和切》。卷末载《双声叠韵法》、《六书八体辨字五音法》等。卷中避宋讳,遇“玄、敬、弘、匡、胤、贞”等字皆阙笔,而“桓、构、敦、慎”字皆不避。每卷首有蒹葭堂藏书印”、“蒹葭藏书”篆文印记。卷中有“徐乃昌读”、“蒹葭堂秘不许阃外”等印记,则此本原系徐乃昌旧藏,后归日人木村孔恭(蒹葭堂)。光格天皇文化元年(1804年),木村家献于昌平坂学问所。森立之《经籍访古志》卷二谓此本“元至元二十六年己丑所刊”,故书衣有日本人旧题“皇?元年刊本”。然先辈董康《书舶庸谭》卷六与傅增湘《藏园群书经眼录》卷二著录此本,称其“字体秀劲,仿褚河南”。又谓“以字体刀工核之,要是南渡初闽中刊本也。吾师周祖谟先生于《钜宋广韵·前言》中对此辨之甚详,谓此本刊于南宋,实有元代补版,“黄三八郎书铺曾刻《韩非子》,题为‘乾道改元中元日印行’。观本书序文刻板的字体笔法和刀刻的棱角,酷似《韩非子》一书,由此足以证明本书为乾道间刊本。”
日本公文书馆中除却宋刊本令人留恋之外,就明刊本的收藏而言,它可以称之为中国境外最大的宝库了。目前所收储的明刊本约在4,000种左右,若以《中国善本书目录》相比较,则约有1,700余种书目不见《中国善本书目录》记载。仅此亦足以见其储藏量之丰富与价值之重要,而且,各种文本在流传过程中,中日名家在文本上多有手识文,亦极为多彩。他们于版本之考订与流变、文献之传递、文本之内容等,多有阐发,心得独到,而世上罕有流传者,故随手摘记,以为文化史研究之用。此地略举数种,以与方家共飨。
公文书馆现收储明人戴金旧藏相当丰富。戴金字纯甫,又字贞砺、中辅。明正德年间进士,官至兵部尚书,极喜藏书。他的旧藏流入日本后,归于高野山释迦文院,明治后则归公文书馆,其中的精品又从公文书馆归入了皇宫,现藏于公文书馆者,如“集部”书则有九种: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二十五卷(明正德元年刊本)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一百三十五卷(明嘉靖三十四年刊本)、《杜子美七言诗》(明三色套印刊本)、《荆临川先生文集》一百卷(明嘉靖三十九年刊本)、《重编东坡先生外集》八十六卷(明万历三十五年刊本)、《象山先生全集》三十六卷(明嘉靖三十九年刊本)、《文选》六十卷(明隆庆年间刊本)、《六家文选》六十卷(明嘉靖年间刊本)、《联新事备诗学大成》三十卷(明经厂刊本)。在这些文本中,不少有戴金的手识文。兹录《六家文选》为例。
《六家文选》系用大型白绵纸精印而成。《序》文后,有零纸二叶,皆为戴金之手识文。第二纸题识曰:“梁昭明太子统聚文士刘孝威、庾肩吾、徐防、江伯操、孔敬通、惠子悦、徐陵、王囿、孔烁、鲍至十人,谓之高齐十学士集《文选》。今襄阳有文选楼,池州有文选台,未知何地为的。但十人姓名,人多不知,故特著之。”此文后署“贞砺又识”,并有“中辅”、“戴金”朱文方印。由戴金亲手识文的藏本又有如《战国策谭辄》。此本系明万历十五年白绵纸本,《序》文后也有零纸一叶,有戴金亲笔文字,大字八行,文曰:“《战国策》战于文者乎,其叙事则化工之肖物。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书,信然哉!自本年正月初七日点阅,至三月初六日竣事,留此以训儿曹可也。是时日月清朗。隆武二年三月初六日,贞砺识。”
现公文书馆所藏明刊本中,还有徐?手识文三种。徐?字惟起,又字兴公,雅号汗竹斋、绿玉山房等。他一生布衣,积书数万卷。明万历年间曾与曹学?同主闽中诗坛。《红雨楼集》、《闽南风雅》、《笔精》等集,又编书十数种,现公文书馆所藏《宋蔡中文集》、《蔡中惠诗集全编》、《晏鸟栖卓》等,皆系徐?编校。其旧藏入于公文书馆者,有明初刊本《临川王先生荆公文集》百卷等十数种。其中,《古乐府》、《金精风月》和《临川王先生荆公文集》,皆有徐?手识文,记录如次。
《古乐府》十卷,系明嘉靖年间有代表性的白绵纸精刻本。此本卷末《刻古乐府序》后余白处,有徐?草书五行,其文曰:“《古乐府》余家藏本有三副,皆手自句读。今岁偶过会稽,见肆中《乐府》一部,失首一帙,中有朱笔批评辄作证解之语。字格不俗,问之乃山阴徐渭所点者。徐字文长,号天池,博学善诗,为越东之才士。遂购以归,残欠勿论。”文末署“壬寅春初惟起识”。此“壬寅”者,推考当为明万历三十年(1602年)。此本原系徐文长批点旧藏,后归徐?所有,流入日本后,先是藏于丰后佐伯藩主毛利高标处,十九世纪初归于昌平坂学问所,明治之后,入藏公文书馆。
《金精风月》二卷,元人苏天一撰,明嘉靖三十年刊本。此本卷首署嘉靖十四年赖曜《序》后空白处,有徐?手识文楷书十行。其文曰:“先君向有《金精山志》,藏之箧笥,时取披览。及为茂名学博,在癸酉之岁时,学宪邵某试合郡教官文,又有诗,诗乃登金精山为题。诸教官不知金精山何地,茫然不解。先子曾览是志,颇知其中事迹,乃赋诗曰:‘?步遨游江上台,却怜尘世几能来;千层古洞冲云起,百道鸣泉绕涧迦?;仙子棋声惊白鹤,道人屐齿印苍苔;相看已有登临兴。愧乏当年作赋才。’邵见诗大称赏,拔置第一,因为延誉甚力。次年,巡按御史张某,复试迎春诗,先子复置第一,丙子遂擢永宁令。(此)皆二诗之力也。杜甫‘诗是吾家事’,子孙安可弗知哉!”这是一则有趣的故事。识文中徐?的父亲徐?的《游金精山》一诗,一向不为世人所知。文尾署“壬子冬至日惟起书”,知为万历四十年(1612年)题记。后有“徐兴公”白文方印,卷中又有“晋安徐兴公家藏书”、“徐?之印”、“徐?之印”、“鳌峰清啸”等朱文印。此本与《古乐府》本一起,流入日本后,先藏于丰后佐伯藩主毛利元标处,后归于昌平坂学问所,明治后,入藏公文书馆。
徐?的手识文另见于明初刊本《临川王先生荆公文集》残本六十四卷。此本卷首元人吴澄《序》文后,有徐?楷书三行。其文曰:“天启癸亥夏六月,余至樵川,访刘司理,临别友人李公美贻此集。公美名思让,善丹青,亦工写照。兴公识。”此本卷内的末叶,还有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儒学家龟田鹏斋所书行书手识文字九行。其文曰:“元刻《王半山集》十卷,明徐兴公所藏本也,兴公自题于前。按此本吴草庐有《序》而《集》中讳渊圣之名,则翻南宋刊本者无疑矣。往岁我得之书肆而三卷失传为恨耳。呜呼,此《集》兴公缥囊中物,而流落海外归于我,实不胜百六飚?之感也。官医丹波永世见此《集》而恳求焉,因识其事而与之。亡佚三卷永世行问于不知何人之手,则神物岂得不合耶!癸亥之夏鹏斋龟田。”如果把上述两段文字联系起来考察,那么,关于此本《临川王先生荆公文集》的流传收藏,便有了比较明确清晰的轨迹。此本原为明代画家李思让旧藏,天启癸亥年间(1623年)赠予徐?,后流入海外,为江户时代儒者龟田鹏斋所有。光格天皇享和癸亥(1803年),即恰好是徐?得书后两个甲子,此书成为了江户时代儒医丹波永世的藏物。丹波永世为名医丹波康赖之后,称“盛方院”。丹波氏家族有华夏族血缘,在日本医学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。今卷中每册有“盛方院”朱文印记,即丹波永世所钤之印。光格天皇文化十一年(1814年),此本收藏于昌平坂学问所,明治年间入藏于公文书馆。惟龟田氏手识文中称此本为“元刻”云云,皆系误断。日人汉文虽有不畅之处,但为文如此,亦难能可贵了。
公文书馆藏本中,尚有明人学者王人?手识文,书写于明宣德年间刊本《读杜愚得》之末尾《后序》的前一叶上。手识文为楷书三行,文曰:“崇祯改元戊辰夏,索居无以遣闷,因再读少陵先生集一过,及至忧愁困苦之居,令人益深悲感。”王人?字德操,明万历中吴郡人,好诗,有《知希斋集》二卷。此手识文末有“王人?印”白文方印,又有“德操”朱文方印。在王氏识文之后,有另纸二面与《后序》尾连缀,第一叶上有日本江户时代光格天皇天明三年(1783年)富山藩藩主之儒臣市河宽斋长文手识文,墨笔行书,叙此书流布之颠末。其文曰:“右《读杜愚得》八本,明王得操故物也。卷首有王人?及知希斋二印,卷尾题跋德操手书。字画妍好可爱玩,盖明初刊本也。简策磨灭(处)皆朱书补之,亦系德操手书,其人雅尚可想也。盖明末乱离之际,贾舶转卖入读耕林子家。后百数年转落书肆,又转入余(简体)藏,时永安八年也。按东涯先生《盍簪录》载东山茶点购德操墨迹事,初不知为何人,后考列朝诗而详其事迹。殆与余事相类,及岛洪卿获尹嘉宾遗书,并新比书?帙。因记其颠末于后,定坐于蕉竹书屋第一室阁。癸卯十月,宽斋河世宁识。”此文中提到的“贾舶转卖入读耕林子家”,这指的是江户时代儒学巨擘林罗山家族,此本即系林氏家旧藏,后归市河宽斋,而王人?这位明代的“枯禅逸叟”,其文名亦早已闻于江户儒学界。此本尾联第二叶上,又有仁孝天皇文政四年(1821年)市河宽斋之子市河三亥手识文,系楷书二行,其文曰:“此先君遗爱书,《王人?墓志铭》载《钱虞山集》。文政辛巳冬十月,三亥记。”日本公文书馆的藏本中有市河三亥的手识文多处。文库有日本东山天皇元禄十一年(1697年)手写《剑南诗钞》一种,系日本江户时代前期汉学家村上漫甫七十五岁时抄录而成。上有市河三亥手识文曰:“此为前哲村上漫甫手写本,先考平日最所锺爱者。有诗云:‘放翁八十尚能诗,漫甫七旬书亦奇;二老风流今在眼,免教少年自矜持。’文政辛巳冬十月,男三亥谨记。”市河三亥这两篇手识文,题记于同一时间,亦可见其对汉文化与汉籍的挚爱。
日本公文书馆特藏的汉籍,包括诸多的手识文,都是一个尚待开发的文化宝库。